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，总不出门，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。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，自觉无趣，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，更觉烦闷。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，信步出来，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，不觉出了院门。一望园中，四顾无人，惟见花光柳影，鸟语溪声。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，只见几个丫头舀水，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。听见房内有笑声，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，原来是李宫裁、凤姐、宝钗都在这里呢，一见他进来都笑道：“这不又来了一个。”林黛玉笑道：“今儿齐全，谁下帖子请来的？”凤姐道：“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，你往那去了？”林黛玉笑道：“哦，可是倒忘了，多谢多谢。”凤姐儿又道：“你尝了可还好不好？”没有说完，宝玉便说道：“论理可倒罢了，只是我说不大甚好，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。”宝钗道：“味倒轻，只是颜色不大好些。①”凤姐道：“那是暹罗进贡来的。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，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。②”林黛玉道：“我吃着好，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？③”宝玉道：”你果然爱吃，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。④”凤姐笑道：“你要爱吃，我那里还有呢。”林黛玉道：“果真的，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。”凤姐道：“不用取去，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。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，一同打发人送来。⑤”林黛玉听了笑道：“你们听听，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，就来使唤人了。”凤姐笑道：“倒求你，你倒说这些闲话，吃茶吃水的。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，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？⑥”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。

(资料图)

①  宝钗为了讨好宝玉是顺着宝玉的意思说的，她个人的真实想法一般都是隐藏起来的。

②  凤姐点出暹罗（泰国）进贡是为炫耀王家专管外国进贡。承第十六回。“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。那时候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，凡有的外国人来，都是我们家养活。粤、闽、滇、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。”

③  黛玉当着宝钗偏说吃着好，是故意斗气，同时点出适合自己的脾胃。

④  宝玉这句话接对了，宝黛二人当众秀恩爱。

⑤  王熙凤求林黛玉的事应是和文书有关，针线上的事王熙凤不用劳动黛玉。王熙凤识字不多更不会写字，故有些文书账目的事需要别人帮忙，小事有彩明或文书相公代劳，但有些内容是私密性的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，或者对文笔要求较高，王熙凤又不好去求别人，这些事上黛玉嘴严，文笔又好，故帮得上忙。

书中没有交代是什么事，这个事应该不便让外人知道和参与但又不是特别的机密，否则不会求林黛玉，也不会当众说出来。王熙凤如此郑重严谨应是和宫里的事相关。故结合前后情节推测：因林黛玉文笔好，字好（元妃省亲时，替宝玉做颂圣诗）。王熙凤托黛玉写一封给元春的信，托贾母或王夫人进宫探望元春时带进去。信的内容除了请安客套外，主要是汇报大观园起居管理情况，因为实际上大观园是元春的省亲别墅，元春是大观园名义上的主人。这些事项元春可以不管，但凤姐不能不汇报。正是通过这封信林黛玉开始知道了大观园的日常花费和管理情况，伏第六十二回后黛玉道：“我虽不管事，心里每常闲了，替你们一算计，出的多进的少，如今若不省俭，必致后手不接。”

第二十八回王熙凤也曾托贾宝玉写了个类似礼单的便条，后文详述。

⑥  王熙凤这个玩笑并不随意，应该是代表贾母试探宝玉、黛玉两人的关系。因为不久后就有贾母设计的“金麒麟”了。

林黛玉红了脸，一声儿不言语，便回过头去了。①李宫裁笑向宝钗道：“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。②”林黛玉道：“什么诙谐，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。③”说着便啐了一口。凤姐笑道：“你别作梦！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，少什么？”指宝玉道：“你瞧瞧，人物儿、门第配不上，根基配不上，家私配不上？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？”林黛玉抬身就走。④宝钗便叫：“颦儿急了，还不回来坐着。走了倒没意思。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。⑤刚至房门前，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。⑥李宫裁、宝钗、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。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，正眼也不看他们。⑦宝钗方欲说话时，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：“舅太太⑧来了，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。”李宫裁听了，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。赵、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。宝玉道：“我也不能出去，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。”又道：“林妹妹，你先略站一站，我说一句话。⑨”凤姐听了，回头向林黛玉笑道：“有人叫你说话呢。”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，和李纨一同去了。

①  林黛玉不言语等于是默认了，大家闺秀能做到的极致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
②  李纨已婚年纪大是早能看出宝、黛、钗关系的。李纨知道宝钗在接近宝玉，向宝钗说这是诙谐，显然是安慰宝钗。意思是王熙凤纯是开玩笑，宝玉和黛玉之间没什么，你还有机会。

③  甲戌侧批：此句还要候查。

显然黛玉是希望王熙凤这句玩笑话成真的，所以之前不说话。李纨说是“诙谐”的时候，黛玉出来否认了，想说这不是单纯的诙谐。但此处黛玉的话有些用力过猛，没有能表达出表面上回击王熙凤，实际希望这个诙谐成真的心态。同时这句话和后文凤姐“你别作梦！”衔接不好。故有此批语。试修改如下：

林黛玉道：“什么诙谐，不过是贫嘴贱舌痴人说梦罢了。”

④  “你别作梦！”四字诛心。这段话王熙凤是代表贾母提点林黛玉：林如海已死，你的门第根基烟消云散了，大观园已成，你的家私早没了，你配不上贾宝玉。你若嫁给贾宝玉是玷辱了贾家的国舅。“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？”

这诛心的一段话黛玉怎么受得了？内心是受到很大冲击的，所以“抬身就走”，伏后文葬花吟。

⑤  宝钗是要看最终结果，以便判断宝玉、黛玉的关系以及贾家的态度，自然要留下黛玉。

⑥  这是赵姨娘来暗暗的放纸人。

⑦  凤姐代表王夫人看不起赵姨娘，拉着黛玉是已经有把黛玉当自己人的意思了。因为王熙凤看得出来黛玉和宝玉的关系不一般，未来有可能成为宝玉的媳妇，那么黛玉应是自己拉拢的对象，应和黛玉成为一个阵营打压赵姨娘。

⑧  王子腾夫人，应是之前生日宴会的回礼。

⑨  后面宝玉就发病了，这句关键的话没说出口。结合前文，应是先安慰黛玉不要生气，再说门第、家私没有意义。

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，只是嘻嘻的笑，心里有话，只是口里说不出来。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，挣着要走①。宝玉忽然“嗳哟”了一声，说：“好头疼！”林黛玉道：“该，阿弥陀佛！”只见宝玉大叫一声：“我要死！”将身一纵，离地跳有三四尺高，口内乱嚷乱叫，说起胡话来了。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，忙去报知王夫人、贾母等。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，都一齐来时，宝玉益发拿刀弄杖，寻死觅活的，闹得天翻地覆。贾母、王夫人见了，唬的抖衣而颤，且“儿”一声“肉”一声放声恸哭。于是惊动诸人，连贾赦、邢夫人、贾珍、贾政、贾琏、贾蓉、贾芸、贾萍、薛姨妈、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，都来园内看视。登时园内乱麻一般。正没个主见，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，见鸡杀鸡，见狗杀狗，见人就要杀人。众人越发慌了。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，夺下刀来，抬回房去。②平儿、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。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，顾了这里，丢不下那里。③

①  脸红是真，要走是假。

②  如抛开迷信因素分析，从表现来看似是突发的癔症，但二人同时发病实在罕见。由于二人存在幻觉现象，更像是毒蘑菇中毒，如果五个纸人带有毒蘑菇的毒素粉末，并使贾宝玉、王熙凤接触到，就会引起这种症状。

③  此处令人诧异，亲儿子贾宝玉奄奄一息，贾政只是“也有些烦难”。可见因三观不合，贾政对贾宝玉虽有父子之情，但感情是不够亲厚的。伏第三十三回笞挞。

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一节似影射镇魇废太子胤礽事件。曹家和胤礽关系密切，作者对胤礽被废是同情的，因此有理由相信作者通过写王熙凤、贾宝玉被魇行为荒诞，影射胤礽行为荒诞并非出于本意是被大阿哥镇魇所致，借此情节暗暗为胤礽开脱。

别人慌张自不必讲，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：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，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，又恐香菱被人臊皮──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，因此忙的不堪。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，已酥倒在那里。①

当下众人七言八语，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，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，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，种种喧腾不一。也曾百般医治祈祷，问卜求神，总无效验。堪堪日落。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，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。接着小史侯家、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，也有送符水的，也有荐僧道的，总不见效。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，不省人事，睡在床上，浑身火炭一般，口内无般不说。到夜晚间，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。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，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。贾母、王夫人、邢夫人、薛姨妈等寸地不离，只围着干哭。

此时贾赦、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，日夜熬油费火，闹的人口不安，也都没了主意。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。贾政见不灵效，着实懊恼，因阻贾赦道：“儿女之数，皆由天命，非人力可强者。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，百般医治不效，想天意该如此，也只好由他们去罢。”贾赦也不理此话，仍是百般忙乱，那里见些效验。②看看三日光阴，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，亦发连气都将没了。合家人口无不惊慌，都说没了指望，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。贾母、王夫人、贾琏、平儿、袭人这几个人③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，觅死寻活。赵姨娘、贾环等自是称愿。

①  侧写黛玉之美，薛蟠之色。伏五十七回薛姨妈“爱语慰痴颦”。

②  贾政因听了赵姨娘的枕头风，再加上贾珠之死，认命了。贾赦的性格本就是不认命的，何况儿媳王熙凤管理着荣国府又能协理宁国府，若是没了，以后贾赦这一房的地位更要下降了。

③  贾琏此时对王熙凤尚有夫妻情分，贾母、王夫人、是真心疼爱，平儿、袭人除了主仆之情更是不能没了依靠。作者偏不写黛玉的表现是大师手笔。悲到极致，语言不能形容。

到了第四日早晨，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，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：“从今以后，我可不在你家了！快收拾了，打发我走罢。①”贾母听了这话，如同摘心去肝一般。赵姨娘在旁劝道：“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。哥儿已是不中用了，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，让他早些回去，也免些苦；只管舍不得他，这口气不断，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。”这些话没说完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，骂道：“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，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！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？你愿他死了，有什么好处？你别做梦！他死了，我只和你们要命。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，把胆子唬破了，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？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！这会子逼死了，你们遂了心，我饶那一个！②”一面骂，一面哭。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，心里越发难过，便喝退赵姨娘，③自己上来委婉解劝。一时又有人来回说：“两口棺椁都做齐了，请老爷出去看。”贾母听了，如火上浇油一般，便骂：“是谁做了棺椁？”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椁的拉来打死。④

①   神瑛侍者已不中用了，这是顽石在说话。

②   贾母这段话点破了赵姨娘的心思“你愿他死了，有什么好处？你别做梦！”然后转到赵姨娘“调唆”贾政上，可以说处处击中要害。

③   “喝退”其实是保护赵姨娘。

④   应该是赵姨娘调唆贾政预备的。